,作者:嬉笑创客,原文标题:《我在北美送快递 - 一个VC的尽调手记:跨境电子商务如何改变美国基建》,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果玩过GTA5,必须要知道洛杉矶城市中央有一大块工业区,仓库林立,铁轨穿行而过。
我开着租来的日产劲客,穿过路两边方正高耸的仓库,仿佛潜行在沉默伫立的巨人间。如果仔细辨别,朦胧中可以认出汉堡王的食材仓、迪士尼的礼品仓、还有某些西好莱坞风格的品牌服装仓。似乎全洛杉矶都喜欢把货品堆放在这里。
我开车驶入库前空荡的停车场,熄火。黎明前浓稠的夜幕里,六七个人的红色工作服分外显眼。他们已在卸货台上排成一排,似乎等待着什么。
我放下座位,静静注视着入口,小口小口抿着咖啡。偶有工作人员的手电筒扫过我的车,我只能攥紧咖啡杯,默默等待。
从一开始两三辆,四五辆,到后来路口甚至形成了堵塞。车辆纷纷驶入偌大的停车场,仿佛听到了集结令。车型却五花八门看不出规律,但以最便宜、最省油的日系车居多。
不一会儿,空荡荡的停车场就奇迹般地停满了车,陆续下来四五十人。仔仔细细地观察,华人面孔居多,近乎八成,偶有黑哥哥、拉丁裔人群,男女皆有。我注意到一台车上似乎还下来了一对父女,父亲已显老态,但明显更有经验,指导女儿从后备箱拿下一纸箱。
一下车,他们就麻利、整齐划一地穿上红衣,拿着各色大小不等的纸箱走向仓库。仿若一只集结的军队。
6点,伴随着破晓,高台上的库管拉开了大闸。近百来号配送人员鱼贯而入仓库。我知道,新一天热火朝天的配送工作真正开始了。
这是美国某家新兴末端派送公司的二级分拣仓。末端派送也叫Last Mile,就是中国的快递,但在这里只送货上门不揽货。在这间仓库,Shein、Temu、云途、燕文、菜鸟的海量订单,从地球1.1万公里外另一端、中国华南的某机场出发,经过12小时货机飞行和落地后分拣、清关,马不停蹄在前一晚就运送至此,等待送抵用户前的“最后一公里”。
不同于常规贸易,整条货柜发送,这些货品在有消费者下单后才打包送出,化整为零,天然适合跨境电子商务。
甚至因为抽检的成本比货值还高,他们在美国享受了货值800美金以下小包免关税优待。中美纷争中,两党都有人盯上这块肥肉,尝试取消豁免,但最后发现监管成本怎么都算不过来账。
由于太便利,一度有卖家在小包里夹杂高价产品、冒牌球鞋,尝试钻空子。当地物流的地头蛇就提到了几起海关突袭行动。“全抓了,牌照也吊销。”
跨境小包是中国制造卖全球极致性价比的体现。通过年复一年的磨合,从选品、设计、供应链、制造,到跨境运输,不出海就出局的巨头们以“多快好省”冲击着美国零售业。
10美金一件的Shein时尚服装,穿出百来美金时尚大牌的效果。Temu上20美金一件的厨具比Target超市几十美金的货品更具冲击力——甚至很多美国人在沉迷Temu前都没意识到,厨房里还能有这么多便利小玩意。琳琅满目仿佛蝙蝠侠的武器库。Temu的广告语就是“像亿万富豪般购物”。
拼多多旗下的Temu有底气砸下重金,在美国春晚——超级碗上播放每秒24万美金的广告。以美国人的天价标准投放完广告后,他们第一反应却是这太值了——和中国春晚比。
Temu从2023年初进入美国,日均从5万单到20万单再到100万单,一度突破200万,并成为美国下载量最高的零售APP。从不到一辆飞机,到包下几架飞机的航空卡板,到东航物流有恃无恐开始提价,跨境电子商务业务增速70%以上 ,到助力Meta 2023年Q4利润大超预期,中国跨境电商的蓬勃发展已经在改变、冲击中美产业链。
海通国际做过一个研究,我在现场做了验证。中国一件商品从内陆产业带集货到机场再飞到美国,最后派送到消费者手中,全链路成本可以压到50块钱以下,五天送达。在中国大陆境内上飞机之前,由于极致的内卷,每单可以低至几块。即使加上整个跨境航班飞在天上的成本,都比不上末端派送。
美国邮政作为全美覆盖最广的邮递网络,一单平均要收五美金以上,直接占了链路成本的一半以上。
他们最短的路程,可能仅仅是从洛杉矶西边的仓库腾挪两个城区、横跨十几英里到另一区。
这样的成本就比整个路途上中国快递、速运、专线公司的所有运输、分拣、仓储成本都贵。而美国邮政还是一家一季度亏损20亿美金的国企。
在美国人工之贵可见一斑。无论算成本还是时间,末派都是中国跨境出海在美国遇到的最细,最窄,最难攻破的瓶颈。
但一旦攻破,或许会带来中国跨境的:亚马逊就是靠prime的两日达获得了2亿多用户,成为美国线上零售巨头。至今街头巷尾亚马逊的配送车和人员随处可见。我曾经跟踪一辆亚马逊配送车,在小小的一个街区派出了6件包裹,车都不用挪位置。密度才能带来经济性。
而跨境巨头正在依葫芦画瓢,使用单量叩开美国末端派送的大门。华人带领的末派企业正在进入市场,高速成长。
10点整,拣货完毕的派送员推着满载包裹的纸箱,陆续回到车上。为了节约成本,华人派送公司车是司机自己的,送和开都是司机自己完成。
我开始跟随这次陪同的司机老哥上路。这位老哥,是线岁,脸庞苍老,但身上透出特有的中国务农人的干劲和吃苦耐劳。他的穿着朴实无华,干瘦的身躯披着看不出品牌的外套。他出现在他河南老家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会觉得宾至如归。但很快,他就要深入一个白人、墨西哥族裔混居的洛杉矶街区中,为西海岸嘻哈重地的居民投递包裹。
他承认自己一句英语也不会,虽然已经来美国5年。“俺还担心要来个老外呢”,他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看到你小伙子可亲切点了”。
我笑了笑,本来想用英语回应他,假装外宾开个玩笑,但看到他朴实的脸庞很快打消了念头。朴实到极致就会让人觉得开玩笑都羞愧。
疫情结束后的每年,我都会拜访美国,跟随末派体验。会计算的投资人知道,派送效率是决定利润率的核心指标。而派送效率又和订单密度、系统成熟度以及派送员对街区的熟悉度有关。我去年听说过一天派送120单的传说,但今年过来,他们说这个纪录又被打破了。
电商给每单支付的价格,也就是物流公司的收入,是固定的,按道理给派送员的每单成本也是固定的。但随着派送效率提升,总可以把每单成本再往下打一点,这样既保证了派送员每日的收入——通常150~250美金/日不等,又可以赚取更高的差价。在同等条件下,一个能每小时派出25件、一天愿意工作8小时的快递员会是物流公司争抢的明星。
我看了眼身边这位一脚油门冲出仓库、满口河南口音分外亲切的老哥,却有些怀疑。他能在洛杉矶高效完成派送任务吗?
去年我跟着一个出身于康普顿的墨西哥裔青少年。康普顿是炸鸡和说唱歌手的圣地,但也是洛杉矶最暴力最混乱的区域。他太年轻就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患有自闭症,为了有足够灵活的时间陪女儿上课,必须要找一个时间自由的工作,于是他加入了给中国跨境电子商务做末派的大军。
没有什么能妨碍他在洛杉矶街头飙车。我不知道是河南的车风彪悍还是洛杉矶的耳濡目染,亦或是被困在了系统里的人还是有强大的自驱力。基本每个STOP标志近到蹬鼻子上脸之前,他都不肯放松油门。每次短暂停顿都显得假惺惺,紧跟着一脚更大力的油门直冲而去。
我和他形成了默契的配合。我会在他排好序的包裹中先取出下一单准备好。但要命的问题就在于包裹往往放在后排,我必须180度扭着身子去找包裹。急停快走的行驶方式让我的身体以诡异的方式“前倾”,几欲作呕。
我们的基本工作方式是到达一户人家面前一起下车,把包裹放到家门口拍两次照,一次要有门牌号,一次是包身。包裹一扔门口即可,丝毫不需要过多的担心被偷。在大部分街区治安远比新闻里好。
为了避免呕吐,我学会了在上车前就赶紧从后座找出下一个包裹,绕开车上作业。好在老哥在仓库时预排序还比较靠谱,基本十秒内我就可以从车后座的包裹堆放中,定位下一个编号。
系统会规划整个派送顺序和路径。也无怪乎去年的墨西哥小哥表示这是一个可以十分轻松完成的工作。
第一个细节是地图。很明显谷歌的地图精度不够,无法定位到准确的住宅或公寓楼门。美国特有的多住户小型社区意味着一个长方形地块可能有四五户人家共享一个大地址。我们一定要从大地址中找出子地址,并且和不知躲藏在哪里的门牌标号对应好。
美国人盖起房子来形态各异,标准不一,门牌号有时候也会藏在突兀反直觉的地方。
比如一栋看起来管理还比较完善的公寓,就反常地出现了两个相同的门牌号,仔细端详才领悟其中逻辑:门口的门牌号像是目录预告。老哥本想在第一个门牌号前就放下包裹,不死心的我走进去才发现隐藏其中,真正对应到户的第二个门牌号。
虽然公司采购了专用的精确地址地图,但导航有时候还是会把我们带到一墙之隔的另一个社区。有时候甚至得绕一大弯才能到墙的另一边,并在林立的住宅中找到包裹对应的那个门号。
“Express Delivery”,我告诉他。突然想到不对,这也太复杂了。于是我果断使用了奥卡姆剃刀。
“Delivery”,我想了一下,坚定地说。(事后我才想到,Mail可能更简单)
很快,在一个高级社区,他就派上了用场,一个洋气的白人妹妹刚刚溜着狗走出公寓,我们赶到时,门已在背后关上,咔嚓一声,是我们心碎的声音。
老哥三步并两步跑进去放下包裹。这时我赶紧问妹子,指了指工作衣上的物流公司名称。“你听过这家快递公司吗?”
第一,地形复杂。第二,往往需要门禁,一次门禁就可能把人为难半小时。直到有住户进出。刚刚我们已是幸运的。如果等待很久也没人进出,只能二次派送。甚至有的派送员一看势头不对就放弃派送,很大程度取决于配送员的判断权衡。
二次派送的比例越高,物流公司就越容易亏本,因为收入不变,派送时间占用增加。好在二派会根据原因决定是由司机还是物流公司承担成本。
在淡季,即使是新兴玩家,也能做到95%,反而是美国邮政常常不达标。但没办法,人家能配送的地方多,覆盖全美旮旯。
但一旦到旺季,越有先发优势的企业越能保持派送标准, 尾部玩家很难保持质量。
这时候,美国本土物流公司的优势就显现了。尤其是美国邮政,用户高度信任派送员,派送员常年混于固定街区,流动性小,因此派送员往往知道几乎每一个公寓的门禁号码,甚至连管理员都会主动提供。
所以老哥告诉我,有时候看到UPS和Aamazon的车就紧踩油门跟着进去。犹豫就会败北。
当然,不少新兴公司也在尝试用互联网办法处理问题,提出了共享公寓密码,有点像当时的万能WIFI。但似乎开发还没完成,尚未落地。
随着日头到了中午,我和老哥都有些乏了,他踩油门的脚也松了些,我们开始聊起了家常。
在后疫情时代,美国恐怖的物价,尤其是房租价格下,十几美元一天已经很合理了。当然条件不会好,但听下来似乎也和城市工地里建筑工人房待遇相差不甚远。
“哦哦,儿子在老家结婚了,我时常寄些钱回去,我的老婆死啦,脑子的毛病”,他敲了敲脑袋。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只是好久没收到她的消息,过了快一年我才知道她去世了。”
或许从他留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把很多事情抛在身后,也或许对于收入有限,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来说人命的无常只是太过普通的一幕。
这并不陌生,在那如火如荼大基建的年代,几亿农民工也离开留守儿童来到大城市,他们的生死无常,工伤事故,人生冷暖,在温饱面前被深深地压制。我们也没过几十年好日子。再往前几十年,美国人已经双休过上吃罐头肉、喝可乐的日子时,国民中的大部分还在生死线上挣扎。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春运,一位去世的农民工在车站缓缓躺下。一位僧人紧握他的手,为其超度。
言下之意,他只身前往此地,主要是为了赚钱。从他的日常生活开支来看,除了租车的费用,每天十几美金的住宿和吃饭,扣除油钱积攒下来的工资,大部分又会汇回国内,为儿子盖个房,养孙子,讨老婆,做一些积攒。
“这两年可来了好多人呐,从南边过来的。”他说。“成群结队地到丁胖子广场。”
丁胖子广场,和我之后去的尔湾,大概是远渡重洋的两幅图景,截然不同,又同时并存。
中午的时候我的肚皮接近干瘪,快到了极限,更难忍的是内急。但河南老哥似乎只想快点送完包裹。在一处好不容易破解入内的公寓楼里,我们稍事休息,老乡拿出了他的午餐,一个罐子。
“来整点。”他热情地招呼我,我好奇地看向了罐子里,是挤在一起的四五个鸡蛋,他用淡褐色的调料腌制了起来。
我张了张嘴,倒不是觉得它腌制的味道有些奇特,不太敢尝试。毕竟我也是在帕劳吃过蝙蝠,北京喝过豆汁的。但我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如果这是他的午餐,用最便宜的食材,最简单的方式做成的午餐,我实在不好意思拿走它1/5的蛋白质。
当发现两人协作效率非常之高时,他有几次不由自主用命令的语气让我跑上阶梯送货,自己站着歇气。我一开始有些错愕。但很快释然,跑跑就跑跑吧。他中途很兴奋地问我,明天还一起来吗?当我摇头时,他分外失落。这大概才是最线年见证了美国偷渡客高峰期,前所未有的
涌入赚美刀。这也是拜登尝试舒缓美国劳工短缺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他们涌入了相对低端的劳动岗位,帮助美国缓解了通胀压力。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美国旧有体系仍然庞大而不容易攻破,不少中国物流公司曾经虎视眈眈,尝试改变美国的末派。但由于要掌握家庭地址、购物信息,很多跨国巨头在越来越严格的监管前望而却步。美国本地的电商品牌也并不因为便宜几块钱,就把货品轻易交给新的物流公司。
美国的商业环境和日常生活的改变,其实是很缓慢的。最活跃最精英的人才聚集在软件、AI这样子就能够最高杠杆、最快看到变化的前沿领域中。
美国东西两大区域性派送巨头合并之后,Ontrac估值蹭蹭上涨。同样得益于跨境电子商务的货量,订单量近乎翻倍。
估值翻到了十亿美金以上。这是一家做了二三十年的家族老企业,他们或许没想到,突然腾飞竟是因为中国跨境电子商务的涌入。
就像很多人刚来到丁胖子广场的中国人一样,他们没想到工作竟然和远在中国的老表如此相似:送快递。
我们后来也聊到,在送快递之前,这位河南老哥在俄克拉荷马州的叶子农场工作。华人开办的,一天最高可以赚到三四百美金。
不知是东亚基因还是中国基因,一波风内卷似乎在哪里都逃不过,即使来到了大部分人懒散、少部分天才驱动前进、靠制度修修补补的美国。
卷因为单一,卷因为想省事,卷因为只有少数的资本去试错、去探索新路。然后卷慢慢变成了习惯。
那天我们送货速度很快,72个包裹,路上只用了5小时。2点前就回到了仓库。
其实不需要回去,手机系统里老哥已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自由了。他仅仅是为了送我回去取车。
分开前,我带他到一家披萨店,借用了厕所。我们如厕完他赞不绝口,原来还能这样借厕小解。
我相信野蛮滋长的生命力是他闯荡美利坚的基础,他只是语言不通不知道,有些怯,但一旦弄清楚规则后会丝毫不惧,就像面对STOP牌。所以我毫不担心。百年前修铁路的华人,多少最后闯出了几代人的财富。
那天,饥肠辘辘的我开车回到酒店附近的Popeye,点了3大块鸡柳套餐,吃了过去一年里最滋润、美味的一顿炸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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